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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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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平生憔悴自知矣

法租界巡捕房

“翰林,謝謝你。”

“謝什麽,如果不是上頭的命令下來了,我也沒法放人,”翰林看著程程,忍不住輕嘆:“這段時間也苦了你了。”

“沒什麽,反正現在已經沒事了,倒是你,明天就結婚了,我還麻煩你——”

“幹嘛這麽見外,咱們好像愈發生分了,無論如何,我們都是這麽多年的朋友,不是嗎?”

“是啊,這麽多年了。”程程微微一笑,說不出的感慨。

“好了,快去吧,高伯父他們在門口等你半天了。”

“嗯。”程程往外看了看“那我先走了,幫我跟月琪說,明天我會去參加婚禮的。”

“好——”翰林想到了什麽“程程——”“嗯?”程程回過頭,詢問的看著他。

“那個——算了,沒事——”翰林把話咽了回去。“那,再見。”程程笑了笑,轉身出門。程程,強哥病了,你知道嗎。翰林看著她的背影,無言嘆息。

程程走出門外,她看出翰林的欲言又止,但是她不想去探究,說好不再想起的,不是嗎。

她深吸一口氣,換上笑容“爸,媽,手續辦好了。”“好,好。”高厚軒露出了一絲笑意,隨即隱去,“那個美國人到底安的什麽心,為什麽會對我們那麽熱心——”

“唉你就不能少想一點為什麽為什麽,孩子放出來了,難道你不高興嗎?”高夫人忍不住道“你就別那麽多心了,反正總歸是雨過天晴了。”

“但是,事情實在太巧了,順利的過頭,想當初,英法的態度多麽強硬,我走遍了所有可能的關系,都疏通不了,但是突然間,像有人操縱的似的,英國那邊,法國那邊態度一百八十度轉變不說,現在還冒出個美國人——”

聽了這樣的話,程程好不容易平覆的思緒又忍不住恍惚起來,文強,是你吧?一定是你,做到這樣,你到底,付出了多少努力,我是不是,又讓你很辛苦,很辛苦——

“算了,你就少操點心吧,也許真是湊巧呢,誰有那麽大的本事操縱的了那些洋人——許是菩薩保佑,咱們浩文福大命大——”

“這是什麽話——”“爸媽——”一聲呼喚讓兩位老人同時回頭。

“浩文——”高夫人頓時淚下。“爸,媽——”浩文哽咽道“孩兒不孝,讓你們擔心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高厚軒也忍不住熱淚盈眶,暫時把所有疑慮拋之腦後。

“程程,”浩文轉向程程,低聲道:“對不起,這些日子,苦了你了。”程程仔細打量了他幾眼,看他雖然略顯憔悴卻顯然並未受什麽大的折辱,放下心來,含淚笑道:“你平安回來,我就別無所求了。”“程程。”浩文握緊了她的手。

“好了,我們先回去再說吧,車子在外面等著呢。爸媽身體不好,不要吹風了。”

“嗯。”浩文和程程攙起高厚軒夫婦,四人慢慢往外走。車中等待的司機看到他們,連忙下車幫忙攙扶,並為他們打開車門。

程程忍不住悄悄的四處張望,空曠的大街略顯蕭條,只有寥寥幾個人影。到底,在期待什麽呢?她自嘲的笑了笑,輕嘆了口氣,轉身上車。

車子發動,很快消失在街角。不遠處,一身黑衣禮帽的男子從陰影處走了出來,靜靜的凝視著他們離去的那條路,半晌,一動不動。深秋的風已經帶著入骨的涼意,吹在身上,竟然讓他微微發抖。

回到家中,阿娣一聽見門聲就急急的從房裏迎了出來,“怎麽今天這麽早,”她一邊接過問文強的外套一邊說道“最近你總是很晚才回來,我還沒做飯呢——不過沒關系,我現在就去買菜,應該還來得及。”

她擡頭小心翼翼的道“你的事情,都——忙完了吧。咱們好久沒有坐下來好好吃頓飯了——”她看了一眼文強的表情,柔聲道“我去買菜,咱們一起吃頓飯,好不好”

文強看著她,心中無端的升起一絲憐憫,拒絕的話怎麽也說不出口——那畢竟,是他的妻子,難道如今,連跟他吃頓飯的資格都沒有嗎——

你,怎麽能這樣,許文強,她,是你的妻子。如果,這是一場悲劇,那麽她也只是一個無辜的——受害者——文強微微仰起頭,閉了閉眼。

“好。”他看著他的妻“一起吃飯。”“真的,那我立刻去準備。”阿娣的臉龐瞬間有了光彩。“嗯。”

餐桌上,異常豐盛的菜肴和極端寂靜的氣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阿娣幾次想開口說點什麽,看看文強,要說的話又咽了回去。

半晌只聽到碗筷碰撞的聲音。猛烈的頭痛讓文強每吃一口都必須強忍住反胃的感覺。

“菜不合胃口嗎?”盡管盡力掩飾,阿娣還是註意到了他的異樣“還是,你身體哪裏不舒服?你的臉色好差。”

“沒什麽,可能這兩天工作得太累了。”文強勉強笑了笑。“強哥你工作不要太拼命了,還有啊,身體不舒服要說,不要老是硬挺著。”阿娣有些憂心的道。

“好了,我知道了,沒事的。快吃吧,待會菜涼了。”文強把菜挾進了她的碗裏。

阿娣一楞,隨即幸福的笑了“強哥,這是你最喜歡的翠玉羹,你多吃點。”

翠玉羹?文強剎那間失了神——其實,他對翠玉羹並沒有特別的喜好,只是因為,這曾經是一個人最愛做的菜,於是,在離開她的日子裏,也就變成了他最愛吃的菜——

那滿碗的翠色,鮮亮的如同那曾經蔥蘢的年華和——愛情——

“你每天工作那麽辛苦,要多註意休息,不要老是有一頓沒一頓的,這樣會把身體搞垮的——”阿娣還在不停的說著,但文強已經聽不清楚了——

明媚的午後,女孩小小的嗔怨“又在吃飯的時候談生意,你看滿桌的菜,你不吃,誰敢吃啊。”一扭身,笑意盈盈的給他布菜,陽光從她的唇邊流淌而過;

離別前夕,女孩鎖在眼眶的淚“這些菜都是我在北平上學時學的,也不知道,合不合你們胃口。”將菜一盤一盤的放在他面前,努力的微笑,一低頭,淚水無聲滑落,她轉身奔出,留下一室的寂然;

盈盈的燭光下,女孩嬌羞的笑容“等我們結婚後,你就自己幹吧,那樣你就不用那麽辛苦了,我們也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在一起。”俯身輕偎在他的膝前,他的身影伴著美麗的憧憬,星星點點的落在她眼眸中,如夢似幻。飯菜的溫度,玫瑰的芬芳伴著她發上的清香曾經就這樣在他心上刻下了屬於執手偕老的印記——

不行了——文強陡然放下了筷子,太多類似的回憶以他無法承受的力度奔湧而來,那些早已不敢碰觸的過往仿佛都化為了劇烈的疼痛向他襲來,按住額頭,他幾乎忍不住呻吟出聲。

“阿娣對不起,我真的有些累了,我吃飽了,先進去了。你慢慢吃。”拋下這幾句話,文強幾乎是飛快的逃離。

留下的阿娣完全無法反應,只得一臉錯愕的對著他碗中沒有動過幾筷子的飯菜。

書房裏沒有開燈,是他需要的黑暗。關上房門,文強從抽屜裏找出藥吞下,然後虛脫的倒進椅子裏,閉上了眼睛。

程程一大早趕去參加月琪的婚禮,婚禮在湘潭酒樓舉行,簡單而熱鬧。

“翰林,恭喜你了。”程程真誠的賀道。“謝謝,見到月琪了嗎?”

“見了,一早就來幫她打理了,”程程笑了笑“她現在已經幸福的分不清東西南北了。”

“呵呵,那個,程程,你丈夫呢,怎麽就你一個人?”翰林不覆平日的老練,吶吶的笑著。

“他本來也說要來的,但是我想他昨天才回來,應該休息一下。而且爸媽也擔驚受怕了好一陣子,他也該多陪陪他們。”翰林點點頭“這倒也是。”

“不過翰林,我倒是沒想到,”程程略帶調侃的笑道“看來你這個副總探長還是挺清廉的。”

“啊?”翰林一楞,隨即明白過來“你是說婚禮吧,我跟月琪商量過了,都覺得結婚是兩個人的事,重要的是自己心裏的感覺,要不是父母那關過不去,說不定連這都沒有呢。”

“月琪長大了很多,”程程輕聲道“是啊,你們這樣,真讓人羨慕。”她有些悵然的笑笑。

“翰林,”程程突然欲言又止“那個——”“你是想問強哥吧。”翰林了然道“他一早就說有事來不了,這不專門派人送來了賀禮。”

程程暗自皺眉,仿佛自語道“你的婚禮他都不出席?這可不像他了。今天是星期天啊——”

她看向翰林“他——最近很忙嗎?”“嗯,很忙,比從前更忙,程程,”翰林猶豫了一下,說道:“強哥他——好像不太好——”

程程不由得蹙眉道:“什麽叫不太好?什麽意思?他病了嗎?”“我也說不上來,反正——”他看程程的臉色,趕緊換上輕松的語氣“你也不用擔心了,強哥會有分寸的。”他安慰的說道,扶了扶程程的肩,“走吧,月琪出來了,我們過去吧。”

程程不想壞了翰林大好日子的情緒,勉強提起笑臉,待翰林轉過身後,她深深嘆了口氣,分寸?他對他自己,從來,最沒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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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份文件我已經簽過了,暫時就先這樣吧。萬國商會那邊還是要盯緊,有什麽變化馬上告訴我。”文強把文件夾遞給面前的業務經理,一邊叮嚀道。“是。”

敲門聲響起,“請進。”門被打開,竟然是程程。文強仿佛並不訝異:“你來了。”“那,許先生,我先出去了。”業務經理看了看兩人,趕忙告退。文強點點頭,房門開了又關,偌大辦公室裏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坐,”文強微笑道“我給你倒杯水。”程程微微一怔,隨即低頭笑笑,沒說什麽,只是四下打量著。

“你在看書?”看到文強桌上倒扣著一本《飲水詞》,程程順手拿了起來, “原來你也看納蘭的詞,《金縷曲》?”她輕輕念道: “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

她停住,頓了一會,輕嘆道“你不應該看這個的,”她把書合上,轉過身看著站在她身後的文強,突然輕聲道:“夠了。”

“什麽?”文強一時沒有意會。“你已經,夠不快樂了。”程程定定的看著他。

兩人一時沈默,半晌,文強別開了目光,“只是隨便消遣的,沒什麽大不了。對了,你是不是剛去參加了翰林的婚禮?”他把水杯遞給程程。

“謝謝,”程程接過杯子,笑道:“是啊,我剛從那回來——”她頓了頓,低低的道:“他們,真的很幸福。”

她說著笑了笑,深吸一口氣,擡頭看著文強,微笑道:“我今天來,是跟你道謝的,浩文的事——我知道你幫了很多忙——”

“沒什麽好謝的,我並不是為了他。”文強淡淡的道,走到沙發前坐下。

“那你是為了誰?”程程也跟了過來。文強微微一楞,似乎沒想到她會追問。

他有些訝異擡眼,對上了程程澄澈的目光,頓時有些失神,他迅速的別過頭,呵出了一口氣:“不為什麽,為了冤死的中國老百姓,為了給他們,一個——公平——”

程程看著他,突然笑了“你還跟以前一樣,一點都沒變。”文強看著她,也微微笑了笑。

“是啊,你從來都沒變,如果變了,你就不是你了,你就不是許文強了。”程程有些感慨的說著。

文強深深的註視著她“我有時候真的希望我可以不是。”聲音低的仿若嘆息,但程程依然聽到了,一時間,氣氛仿佛凝固了,沈默無邊無際的蔓延。

如果,他可以不是許文強,那他,是不是,就可以活的輕松一些,自由一些,幸福——一些——

“算了,不說這些了。”程程笑了笑道“反正,你的目的也達到了,英國領事館雖然還是沒有公開認錯但是他們放出了浩文,撤了報社的封條,私下裏也對被害家屬做出了補償——”

“補償?”文強微微冷笑道:“能補的回人命嗎?”程程沈默了一下道:“有總比沒有強——你已經,做的很好了——”

她看著文強:“有些事情非人力所能改變,你已經盡力了。”她溫柔的說道。

“況且,傑弗裏已經在前幾天被革職查辦,他的政治生涯恐怕也結束了。英國領事也受到當局的責難和輿論的抨擊,法國也受到不小的牽連,與英國的合作也開始起了間隙——最重要的是——”程程微揚下頜,眼神中閃爍著陌生的光彩:“通過這件事,他們總算明白了一個道理:中國人再也不是可以隨便欺壓的了——沒有人可以在中國的土地上殘害中國民眾而不必——付出代價——”

她的語氣輕且堅定,仿佛帶著不可名狀的力量。

文強有些震撼的看著她:“你——真的變了,以前——”他頓了頓,沒有說下去,只是深深的凝視著她:“這些事,你又是怎麽知道的?”

程程莞爾道“別忘了,我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高材生,在北平念了四年書也不是白念的——我現在可是新聞工作者,掌握的都是第一手訊息,說不定比你知道的事情更多呢。”她看了看文強:“從前——我老是被我爸關在家裏,你們——什麽都不告訴我——”

文強沒有答話,微微笑了笑,眼神卻有些惻然。

“好了,我也該走了。”沈默了一會,程程微笑著說道,拿起放在椅子上的包和大衣,“那麽,再見了。”

“我送送你。”文強起身把她送到門口:“路上小心。”

“嗯,文強,”程程突然喚道,輕輕的兩個字,卻讓文強全身一震,他沒有答話,無言的看向她。

“你的臉色很不好,要多註意身體,”程程的目光從文強的臉上掃過辦公桌上滿缸的煙蒂,以及櫃子上的半瓶酒,“那些東西,還是少碰一點——”

她低聲說完,便轉身快步離去。文強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轉角,笑容慢慢隱去,微微仰了仰頭,眼底的水光,一時,無力掩飾。

一件大事在同一時間占據了上海各大報紙的頭版頭條,英法在城西經營多年兩家公司在短短的半個月時間中突然神秘的易主,遠東公司如同天降神兵,在短短的時間,順利的收購了城西絕大多數土地,在上海灘的勢力一時間劇烈膨脹,已頗有與英法三分天下的勢頭。

好像——有什麽事情悄悄發生了——

看到這些消息,程程無端的覺得心裏亂的緊,她甚至暗自祈禱,但願這一切僅僅是洋人之間的勾心鬥角利益交換——但是,真的,只是這樣嗎——為什麽,她心裏,這麽不安——

高家的兵荒馬亂終於結束了,浩文恢覆了正常工作,程程日日裏陪著老人家,很是偷閑了一陣子。

間或去報館幫忙,有時候也跑跑新聞,日子就這麽平靜的過去了,平靜的她開始覺得,那些不安,只是她精神壓力下的幻覺,平靜的她幾乎以為,一切,真的,都結束了——

時間,就這麽看似平靜的流淌,轉眼又過了一個月。

清晨,高府。

浩文站在鏡子前整理領帶,準備上班。現在他的工作已經重新上了軌道,經過這次的事件,申報的聲譽不減反增,他更是成為上海民眾心中的勇士。仿佛想起了什麽,浩文的眼神突然微微黯了黯,半晌,深深的嘆了口氣。

“浩文——”程程突然闖了進來,手裏拿著一份報紙,她幾乎是氣急敗壞的問道“是你發的,是嗎?這則新聞是你發的吧——”

對於程程的反常,浩文並沒有表現出太大的訝異,他只是淡淡的瞟了報紙一眼,平靜的說道:“是,是我發的。昨天發的。”

“你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做,你知不知道,這樣會給他帶來多大的麻煩,你會害死他的。”平生第一次,程程對著浩文,喊了出來。

“為什麽?因為我是個新聞工作者,我有義務報道事實真相,而這件事,”他的目光掃過報紙,落在妻子的臉上,“經過我多方證實,是,真的。”他看著她的眼睛,看到了無法掩飾的焦急,還有,心痛——為了,那個人——

他猛地別開臉:“我也不願意相信,但是,是真的。美國在城西大肆收購的幕後策劃,就是他,許文強。他幫美國人得到了那兩塊地連同他自己手上的那一塊——現在城西那一片,都成了美國人的天下。”

“就算是,他也並沒有出賣中國的利益,我了解他,真的,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做對不起中國人的事情的——他不會的——”程程緊緊抓著手中的報紙,力道之大,幾乎將薄薄的紙張穿透。

“我並沒有說他賣國,我只是如實的報道事情的真相,這是我的義務,也是我的責任,是我必須做的事情。民眾有權利知道真相——否則,對他們太不公平了——”

“真相?公平?你知道什麽真相,你又知道什麽公平?”程程一邊搖頭,一邊緩緩後退,“你如果真的想知道真相,為什麽不去再弄弄清楚呢,許文強,他為什麽要幫美國人做事,他是為了誰,才會這麽做?你為什麽不幹脆也把這個調查清楚呢?”

程程的淚終於落下“你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知道——”她轉身奔出,浩文看著她的背影,仿佛了悟了什麽,眼神漸漸覆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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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份報紙被放到了文強面前:“真的是你嗎?”傅凱激動的問道“是你嗎?你為什麽——”

“什麽也不為,只是覺得英國人最近實在太張狂,也該給他們一點教訓。”文強掃了一眼,目光在報道記者的姓名上定格了幾秒鐘,隨即移開了。“他們在中國人的土地上殺害欺壓中國人,”他看著傅凱的眼睛:“難道,不應該付出一些代價?”

“可是你為了這個,把我們努力了那麽久好不容易才爭取到的地就這麽拱手送上,這個暫且不說,還有那些人呢,那些我們辛辛苦苦安插在洋人身邊的人,這一次,幾乎消耗殆盡,這可是我們危急時候對付洋人的王牌啊。這個代價,是不是也太大了?何況這麽一來,美國人坐收漁利,勢力膨脹。英法那邊也會把矛頭全部指向你,你會有大麻煩的你知不知道——”

“知道,但是你放心,麻煩只會指向我,他們剛剛元氣大傷,目前無論如何都不會動振華的。”文強的語氣淡的仿佛在討論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

“我擔心的就是你啊——你不但大大的得罪了他們,還過早的亮出了底牌,你已經構成他們的威脅了,”傅凱越說越急“洋人會不擇手段的除掉你,連史密斯,也難保不對你起殺心——”看著他愈發波瀾不驚的眼神,傅凱真的不知道該拿眼前這個男人怎麽辦:“你到底知不知道問題的嚴重性啊。”

文強突然笑了笑,拍拍傅凱的肩膀,示意他坐下。隨即點了根煙,裊裊的煙霧中,他的笑容有些虛無。

“我會這麽做,除了剛才說的,當然還有其他的原因。不過現在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件事情結果,其實未必有你想象的那麽糟。”

他吐出了一口煙“英法向來合作緊密,他們的勢力坐大,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把美國摻合進他們的勢力範圍裏去,形成三足鼎立的勢力均衡,反而是目前最安全的做法。”

他擡頭一笑“他們平分秋色,互相有所忌憚,有所牽制。這樣,已經足夠讓上海的老百姓過一段時間的安生日子了。”

“可是你呢,你把一切都考慮進去了,可是你自己呢?你還有安生日子可過了嗎?”

傅凱壓低了聲音“你以為我不知道,這段日子,你已經受到了好幾撥的暗中襲擊,肯定跟這件事脫不了幹系。英法那邊早就知道是你幹的,你——”他突然睜大了眼睛“你是故意的,故意把他們的註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他在屋子裏來回踱著步:“你這麽做,是不是,是不是——”

他猛然站定在文強面前:“你還是為了高家對不對,你救出了高浩文還不夠,還要幫他們引開洋人的註意力,你要保護他們,所以,你做了這麽多事,甚至——就拿自己當靶子——”

文強有些驚異的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阿凱,看來我沒有看錯人,”他深深吸了一口煙“這樣我就放心了——”

傅凱沒有心思理會文強的感慨,依然沈浸在自己的震撼裏:“你真的為了他們——可是你這樣做,又得到了什麽呢?你這樣不顧一切的幫高家,高浩文領你的情了嗎,這則新聞——”

他把報紙用力的拍到文強面前“這則新聞就是他發的,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文強平靜的道:“他也只是報道事實罷了,這是他的工作,何況——”文強又吸了一口煙“我也不需要他領我的情,我幫他們,只是因為,他是個好人,他的父親,也是好人——”

“可是這個‘好人’已經要害死你了——”文強笑了笑:“像你說的,英法早就知道是我幹的,他這篇報道發不發,我的麻煩都小不了。”

“可是還有輿論呢,雖然你沒有出賣國家利益,可是你畢竟是幫洋人做事了,這篇報道一出,振華辛苦經營的聲譽難道不會被影響?還有,雖然按你說的,目前局面暫時穩定,可是我不相信你不知道美國對中國的野心不比任何一個國家小,他們的門戶開放政策說的好聽,實際上不過是另一種瓜分中國的方式,你這樣幫他們,難道就不怕,引狼入室——”

“怕,”文強沈默了一會答道“你說的都對,但是——”他閉了閉眼,沒有說下去。

我真的——沒有辦法再考慮那麽多了——許文強,也只是一個凡人,不是神——我已經,盡力了——真的——盡力了——

頭又開始痛了,文強習慣性的摸出藥來,發現又已經見底了——近來頭痛發作的愈發頻繁,並且一次比一次更重,於是藥的用量也越來越大——他倒出了幾粒,頓了頓,索性將剩下一股腦倒在掌心。

飲鴆——止渴嗎——文強有些自嘲的笑了笑,一仰頭,把藥悉數吞下。

“你吃的什麽藥?你病了?”傅凱皺眉問道。“沒什麽,”文強松了松領帶,突然站了起來“我出去走走。”

“許先生,”傅凱叫住了他“你這樣,值得嗎?”他低聲問道。文強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只是淡然一笑,然後離開。

文強漫無目的的開著車,頭依舊在隱隱作痛,讓他的心緒也越來越煩躁。他猛然的踩下剎車,從口袋裏摸出煙點上。

這裏是——文強眼神突然微微一滯,不由自主的下了車。

怎麽,走到這來了?文強有些怔忡的看著眼前兩層的洋樓,原來,她還留著它——文強從懷裏拿出了一串鑰匙,放在手裏,凝視了片刻,緩緩的把它插入了門鎖,輕輕一轉,大門果然打開了。

文強遲疑了一會,還是伸手推開門。

一瞬間,時空流轉,歲月拂開了厚重的塵埃,那些過往,那些輕言淺笑軟語呢喃,那些發梢的清香唇角的溫度,一切的一切,在剎那間重回他的眼前,鮮活,如初——

時空仿佛凝固在他最後一次看到它的那個午後,好像,他從來也不曾離開,好像,那之後的種種不堪回首,血淚滄桑從來,也不曾發生——

像是感覺到了什麽,文強緩緩的回頭——熟悉的如同記憶的卷軸緩緩的鋪陳開來,在午夜夢回時一遍一遍重演的畫面——

女孩靜靜的站在他的身後,含淚凝望——是,幻覺嗎?程程的身影在陽光的映照下,卻讓他看不真切——文強一時有些失神。

“我找了你好久。”程程含淚低語:“你真的在這——”文強依舊無言的看著他,但是目光漸漸恢覆了冷靜。

“我去了你的公司——他們說——”

“高太太有什麽事嗎”文強的語調沈寂如水,平淡的不起一絲波瀾。

“我——”程程在他靜的近乎空寂的目光中無端的一陣陣發慌,“對不起,浩文他——我真的沒想到他會這樣做——我以為——我——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她一疊聲的說著,淚水充盈了眼眶。

“沒什麽好對不起的,”文強的目光更冷“高太太,您的丈夫只是盡了自己的職責,做了他應該做的事。並沒有什麽對不起我。您更不需要為他向我道歉。”他越過程程,走出了那棟房子。

“可是,”程程快步追上他“你這麽做也是為了幫他,你救了他,救了高家,不是嗎?”

她攔在了文強面前,看著他的眼睛“不是嗎?”

文強下意識的側了側頭“我說過,我只是為了一個公平。所以你不必自責,更不用向我道歉——”

“可是這樣對你公平嗎——”程程突然大聲道,眼淚滑落:“你總是說公平公平,那你自己呢,誰給你公平,你告訴我,誰能給你一個公平?”淚水一滴接一滴的落下,帶淚的眸子淒然的看著文強“不該是這樣的,不應該的。”

文強猛然別過了頭,深吸了一口氣,微笑道“別想太多了,沒事的。真的。我不會有事,放心吧。”他仰了仰頭,仍是平靜的說道:“倒是你們,雖然現在已經時過境遷,但是凡事還是要小心,高家已然跟英國人撕破了臉,上海就不是個久待地方了,”他轉臉看著程程,目光清淺的看不出一絲情緒“如果可以,就盡快離開吧。”

說完,他便想舉步離開,卻突然一陣暈眩,令他身形微微一晃。

“你怎麽了?”程程註意到他的異樣,急切的上前扶住他。“沒事。”文強面無表情的甩開她的手。

“可是你好像生病了,”程程不顧他的阻攔,探手覆上了他的額“你發燒了,得去醫院,你——”

“高夫人——”文強的聲音冷的結冰“你管的似乎太寬了,我的事,不勞夫人費心。”他拉下程程的手,轉身離開。

程程仿佛怔住了,只能站在原地,眼睜睜的看著他越走越遠。

頭好痛,文強按住額角,伸手進衣袋,發現藥瓶已經空了。他背對著程程,一步一步走的艱難,卻始終沒有停下。對不起,程程,但是,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你為我憂心,為我痛苦。對不起,我總是,讓你哭——

眼角的餘光突然瞄到陰影處幾個黑影一閃而過,文強的瞳孔驟然收縮——

又來了——雖然這是他的目的,將洋人攻擊的目標集中到自己身上,引開他們對高家的註意力,但是,他絕對不想讓程程看到這些,更不能忍受,她受到一絲的傷害——

能——保護她嗎——文強緊緊的壓住抽痛的太陽穴,劇烈的頭痛讓他的視線有些模糊——這樣的他,能夠保護她平安脫險嗎?

文強迅速的思索著,試圖凝聚淩亂的思維。

一排尖銳的槍聲劃破了天宇,在瞬間爆響成一片,程程還來不及驚叫,就被撲到在地,文強用身體護住她,順勢一翻,將她帶出了機槍的掃射範圍。

“躲好,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許出來。”文強厲聲說道,將她推到一堵圍墻後面,掏出了身上的槍。

眼前是血雨橫飛,硝煙彌漫——這——就是他的生活嗎——

程程驚恐的看著那一襲黑衣在槍林彈雨中穿梭,似乎每一秒都岌岌可危——她想奔出,卻極力的按捺住——現在出去,只會增添他的危險——她緊緊握住雙拳,指尖深深的刺進掌心——

雙方陷入了短時間的僵持,文強靠在車後微微喘息著,敵人有備而來,而他的體力已經支持不了多久了,四處沖撞,隨時有可能被誤傷的百姓更讓他疲於奔命——必須——速戰速決——他的目光驟然銳利如刀——

一個黑衣人從他的身後無聲無息的靠近,文強似無所覺。在他舉起槍的一剎那,文強身子一矮,突然在射程中消失,黑衣人微微一滯,就被文強扣住了手腕,只聽“哢嚓”一聲,文強毫不留情的扭斷了他的手骨——

慘叫聲讓在場的人都有了瞬間的失神——要的就是這一瞬間——文強目光一銳,身子突然竄出——沒有親眼看到的人,根本無法想象,那是一個人的速度所能到達的極限——

混亂中,身影交錯,血光四濺。

驚心動魄仿佛只在一眨眼間,槍聲,慘呼聲似乎都在同一時間沈寂了下去。空氣裏彌漫著刺鼻的硝煙及血腥的氣息,地上血跡蜿蜒流淌,橫七豎八的屍體扭曲成怪異的形狀——

一地的淩亂中,文強單膝跪地,方才的險中求生九死一生耗盡了他所有的體力,滿身的鮮血分不清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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